股市配资技巧 为何说审慎的历史摄影成了不入流的旧习俗?_影像_建筑_军事
侵华日军虎头要塞弹药库遗址,2017年10月 宋泽毅
虎头要塞阵地配有100毫米及150毫米榴弹炮,弹药储藏于地下工事。据文献记载,战争末期日军将弹药库改为堆放尸体的场所,猛虎山阵地曾将数百具尸体堆放至一个弹药库内。
[摘要] 2015 至 2023 年,宋泽毅采用文献考证与实地拍摄相结合的方式,对中国东北地区侵华日军军事筑垒遗迹展开影像调查。通过对这些遗迹进行多维度视觉化呈现,他批判性地反思了当代摄影语境下影像记录的功能异化,提出摄影创作应保留其时空记录的属性,以客观、稳定的视觉策略对抗历史遗忘与流量影像生态。其成果不仅为战争史研究提供了翔实的视觉档案,也为战争遗迹保护与历史记忆传承提供了实践路径。
[关键词] 侵华日军 伪满洲国 军事筑垒遗迹 文献摄影 历史记忆 战争遗产保护
一、缘起:废墟的召唤与历史的回响
展开剩余94%1933年至1945年,日本扶植的伪满政权在中国东北地区中苏、中蒙全长5000余公里的“国境”分批次修筑了自诩为“东方马其诺防线”的军事筑垒工程。工程规模之大,散布面积之广堪称世界之最。这些工程分为碉堡、阵地、仓库、兵营、野战医院、电力设施、机场、桥梁等,大型要塞群及筑垒地域多达17处。1945年8月,日苏最后一役即围绕攻守这些军事要塞而展开,深远影响人类历史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也最终结束在这里。
侵华日军曾家堡酒保遗址,2021年10月 宋泽毅
酒保为日军独立大队以上营区常见军事建筑,是基层军人买卖、娱乐的场所。酒保一般分为两部分:烟酒日杂售货区和放映室。曾家堡酒保位于黑河市孙吴县,是目前为数不多且保存完好的酒保建筑,同样也具备典 型的伪满时期营房类建筑的特征⸺灰色混凝土砖块搭建,烟囱密布, 东西侧设门。
战争及随后的大规模城市化建设使这些人类战争的历史烙印不断被损毁和湮没,而借助有限资料对这些遗迹进行一次以摄影为主要手段的调查呈现是创作这组作品的初衷。在短视频及人工智能大潮的冲击下,静态图片显得越发老套和温吞,但摄影依然饱含着自其诞生以来的非凡魅力——基于时空的原始记录属性。希望这些影像能作为重要的文献证据进行留存和传播。整个项目于2015年夏进行尝试性拍摄,包含千余幅高分辨率图片、4K 影像资料及地理信息等。我依据气候及草木覆盖情况最终选定 2017年秋、2018年春、2019年秋、2021年秋、2023年春进行了多次系统的拍摄,将17个要塞和哈尔滨、齐齐哈尔、牡丹江等地的部分其他军事遗迹进行了影像化呈现。碍于地理阻隔、信息缺失、气候等原因,这些照片拍摄得还不够完美和丰富。人类历史的交错、变迁总是伴随着湮灭与遗忘,冰冷的建筑似乎成了抵制遗忘与压缩时空的有效手段。如果能从更高的维度观看,我希望这些照片能变成一个折射人类历史残酷与复杂的镜面,残酷显而易见,而复杂则需要更多的人去深刻地了解和研究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繁华与苦难,影像留存的仅仅是其中的一面。
2015年夏天我带着父母在东北北部自驾游,此前只零星知道一些日军在东北的军事建筑,比如知名度较高的731部队旧址、虎头要塞、东宁要塞等,但真正催生我拍摄军事建筑遗迹想法的,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地方⸺阿尔山南边的五岔沟机场。开车行驶在 S203 线上时,路旁一个水泥质感的破旧牌子引起我的注意,上面写着的“日伪飞机包遗址”更是驱使着我的好奇心。我开下路基,大约行驶了一公里土路后,到达了这些“飞机包”——侵华日军机库遗址。最先看到的那个机库布满了大小不一的弹孔,没有任何保护标识和文字说明,但废墟的场域有一种魔力,遥远的二战瞬间被冰冷的建筑拉近。
中东铁路兴安岭螺旋展线碉堡遗址,2018年5月 宋泽毅
中东铁路螺旋展线位于大兴安岭腹地,于1901年由俄国人设计。展线的下线穿越长71.1米的隧道,为上下线铁路交会点,战略位置重要,日军占领东北后作为战略要地加以护卫。
在随后几天的行程里,我又见到了阿尔山火车站、南兴安隧道碉堡,了解了白阿铁路的历史,见到了日军西线规模最大的海拉尔要塞。在陌生和惊讶中,这些见闻不断提示我应该更深入地了解这段历史。旅途中,我走马观花地拍摄了部分建筑,但终究不成气候。现在回看这些照片,其中展现出的影像控制能力远不够成熟。单是在阿尔山火车站就拍摄了两天,拍摄的影像既有日景也有夜景,景别和角度也在不断变化,充满了对未知题材的摸索与尝试。
二、摄影观:坚守时空记录的“旧习俗”
结束2015年的东北行程后,这颗种子算是种下了。此后两年是我个人对摄影创作和摄影教学重新调整、思考的转型期,此前的拍摄项目多集中在一两个城市完成,对于大范围的地理移动、文献摄影、建筑摄影、历史和摄影的结合、废墟影像的视觉化等概念,我还非常模糊,只有一些混沌的理解。在我成长积累的过程中,有两件事对项目产生了直接的影响:
第一,我历来笃定摄影的记录属性是其核心生命力。摄影可以是艺术,但并不首先是艺术,我执着于摄影本真的时空属性——那时、那地、那样——这也是摄影的原始乐趣吧。所以我从来不愿意把摄影做成某种玄虚、玲珑的“艺术品”。我喜欢忠实而稳定的影像,或者说,让照片有一种保守落后但扎实的气质,这也被朋友戏称为“旧习俗”。在形式与“好看”大行其道的摄影审美潮流中,寻找作品内容与摄影原始魅力的合力是我一直努力的方向。
第二,我的摄影启蒙老师是中学地理老师,他家里有一张长约3米的有整面墙那么大的中国地图。每次去探望他时,我们师徒二人总要在这张地图前聊聊摄影和见闻。在我的理解中,位置从来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信息,地理观并不是地理知识的强化和整合,而是一种理解和看待世界的方法和维度。如今回想起来,以往我拍过的大部分作品都植入了浓重的地理观。
三、起点:孙吴“军都”的影像挖掘
2017年春我决定正式开始项目前期案头工作。我先对文献资料进行了系统整理,从纪录片到书籍,再到网上搜集各种地理历史信息,工作量很大。由于整个项目是拍摄当年重要的秘密军事工程,具体的地理信息非常有限,后来的拍摄实践中我常戏称 “开车两小时,拍照五分钟”,这也是整个摄影项目中最难解决的非摄影问题。
项目的正式拍摄开始于2017年国庆长假,我花了两天时间从北京驱车直达黑龙江省黑河市孙吴县。一路向北,我开了一千多公里,路上小车越来越少,最常见的是大卡车拉着收水稻的设备,那些收割机大部分的牌子叫久保田,让我想起曾经看过的一部纪录片里的顺口溜:“买了久保田,全国旅游不要钱!”这句话指的就是每年由南往北迁徙的稻客。东北是他们的最后一站。这些稻客肯定未曾想过,这片即将收获的黑土地,从久保田这个日本最大的农机公司成立(1890 年)至今,已经经历了三个时代——晚清、“中华民国”(含伪满政权)、中华人民共和国。
木石匣工事四立本碉堡群遗址,2021年9月 宋泽毅
该工事位于内蒙古自治区赤峰市克什克腾旗,修筑于1941年,目的是控制木石匣川等大兴安岭南麓的战略通道。
之所以选择孙吴作为拍摄的起点,是因为它不仅是北部防御工事的中心地带,也是整个伪满边境防御工事的中点。自此向西,经过齐齐哈尔和乌奴耳可进入西线防御工事(海拉尔、阿尔山等);自此向东,经过富锦则可到达东线防御工事(绥芬河、虎头、东宁等)。我可以在孙吴拍摄完后,灵活选择向西或者向东。其实这个朴素的想法和军事地理的重要性不谋而合。孙吴在当时被称为“伪满政权的军都”,1941年“关东军特别大演习”(常简称“关特演”)时期有约 10 万日军驻扎于此。这里曾流行着一句顺口溜:“小小的哈尔滨,大大的孙吴!”10月2日一早,我先去了孙吴侵华日军罪证陈列馆,想从中获得一些拍摄的信息。那天早上的雪没有积住,化成了水,和金黄的落叶掺和在一起。我没着急进陈列馆,而是先绕到后面拍摄了整个建筑的全景。根据当时查到的文献,我只知道这栋建筑叫“军人会馆”,准确来说是“将校军官俱乐部”。这座 L形的不对称建筑不太好拍摄,但我突然看到一汪水,不知怎的,老套的拍摄想法涌上心头,利用水里的反光拍摄了几张,甚至还专门找个有落叶的角度摆拍一下。我正看液晶屏,一个大爷在陈列馆的主路上扫着落叶,走近我,他看我不像走正常路线的游客,眼里露出疑惑,我也只得迎上去攀谈并说明来意,结果他正是罪证
陈列馆的馆长——金殿山先生。随后,他带我详细参观了整个陈列馆,才算揭开了这栋建筑的真实身份——伪满政权已知的等级最高、保存最完好、功能设施最全的慰安所。
那天晚上洗澡时,我突然寻思起第一张俱乐部的照片,顿时对自己水面倒映的小套路感到厌恶,知道那么多背后的故事,刹那间觉得历史的丰富与残酷应当避免矫揉造作的呈现。一番思考和斗争后,我确立了整个项目的视觉策略——态度上保持平静、客观、稳定,影像上要求直接、准确、精微。
次日,我拍摄了孙吴北电厂,被它的规模和现代化水平所震惊。电厂曾装备德国西门子发电机组,设计容量11.3万千瓦,承担了孙吴及黑河地区的大量用电需求。为了拍摄内部全景,我在顶层 0.4米宽的水泥梁上走了很久,往下一看,竟有六七层楼那么高,由于没做任何防护,顿时感觉腿软,攥着三脚架的手心也出了汗。下午我去了清溪铁路警备所,因其侧面被玉米秸秆和猪圈包围,怎么拍都不理想。警备所带有明显的军民两用性质,本是计划中一个重要的拍摄点,但从任何角度都无法拍到理想的照片。这座建筑保留得比较完整,但无法利用摄影的手段表现出来,令人非常沮丧。后来,在齐齐哈尔伪满航空株式会社、东盛建筑群等遗迹时,我也多次遇到类似的情况,也就慢慢学会以理化情,放弃了把一切囊括进镜头的执念。
侵华日军孙吴北电厂遗址,2021年10月 宋泽毅
该电厂于1944年竣工,装备德国西门子发电机组,设计容量11.3万千瓦,承担了孙吴及黑河地区的大量用电需求, 是当时非常先进的热电厂。
金馆长在10月3日陪同我去了 731部队孙吴支队、123师团长北泽贞治郎官邸和“特别仓库”阵地。他为人热情,给我提供了很多历史和地理信息。他也嘱咐我说,最适合在东北从事文物普查的时间是庄稼播种前的5月初和庄稼收获但尚未下大雪的10月。当时我记住了这句话,后来项目的若干次拍摄,也基本在这两个时间里进行。
金馆长还提到孙吴地区原来留下的伪满建筑及附属设施共有160余处,但大部分连县级不可移动文物都没有认定,所以即便在曾经的“军都”,想找到伪满时期的建筑都不是容易的事。《中华人民共和国文物保护法》在1982年末才施行,在此之前,法律的缺位和保护意识的缺失使得其中绝大部分遗迹都没能留存下来;加上急切的城市化进程,这些不是“文物”的文物迅速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
侵华日军在黑河地区最重要的防御工事是在孙吴东北方向的胜山要塞,这是他们在正北部抵御苏军的核心军事工程,也是其屯兵9.7万人的信心保证。胜山要塞设施非常先进,甚至有可以升降的电动炮台,现在已经作为文物和旅游景点保护开发。但是当我进入其中,反而没有任何拍摄的灵感和热情。一来是心态上觉得这里已经被保护,不会再遭破坏,很放心;二来是我遇到了躲不掉的步道、导览牌和游客,让拍摄很吃力。
四、警醒:修缮性破坏与记录的紧迫
不过,事实证明这种懈怠心态大错特错。阿尔山要塞花炮台阵地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018年拍摄时,这里还保持了原始的战争状态。后来到了2021年再去时,发现修缮工程早已将战争痕迹一扫殆尽,水泥抹平了全部工事的内壁,使原本的地下工事变得像窑洞一样光滑且无趣。被轰炸的战争痕迹是这类要塞建筑最重要的历史痕迹,文物保护应当修旧如旧,而不是修葺一新。另一个例子出现在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海拉尔要塞河南台阵地。作为世界反法西斯纪念园成员单位,园区在升级改造中,居然将照明穿线管粗暴穿过河南台阵地的日军文字标识——该标识不仅是阵地的重要组成部分,更是游客在游览线路中最容易看到的历史遗存,令人扼腕。对于已经列为不可移动文物的建筑,有时候记录性的拍摄反而更加急迫,因为很多修缮痕迹对于文献摄影创作而言堪称“致命”。
凉水断桥遗址,2019年10月 宋泽毅
该桥是伪满政权跨越图们江连接朝鲜半岛的边境桥,日方称“稳城大桥”,始建于1936年。 1945年二战结束前夕为阻止苏联红军的追击,日方将其从第五桥墩处炸毁,该桥仅被使用了9年时间。
10月8日午后,我驱车前往虎头要塞,随后的几天天气都不是很好。在虎头,我拍摄了一些非常重要的设施,包括尚未修缮的巨炮阵地。这个巨大的穹窖式炮台全部由日本工兵修筑,堪称人类军事史上异常奇怪的工事,大炮由日本长崎秘密运往大连后再利用夜幕掩护运抵虎头。炮台发射的炮弹直径有 410毫米之巨(现代大口径火炮通常使用 100—203 毫米口径),它的角度和朝向设计只为摧毁重要的战略目标,在日苏最后的战争中,这门大炮炸毁了乌苏里江对面的伊曼(俄称“达利涅列琴斯克”)铁路大桥。在要塞的一处断崖,我看到了裸露的隧道,刚准备从山顶下去,工作人员就提醒我里面很吓人,说在早期的清理中发现了日本兵的遗骸。当时的我总有一种好不容易来了一定要拍摄的信念,所以没在意,但是爬进去没多远便发现里面变得又窄又深,两个T字形的通道隔绝了所有光线,再往里更是只剩黑暗和静谧。坑道阴冷,且被苏军炸毁的混凝土已经开始碎裂,随时可能塌方,我只能一边祈祷不被埋在里面,一边抓紧用手电补光拍摄了几张隧道尽头塌方体的照片。这也是整个拍摄中唯一一次让我感受到恐惧的经历,或许是幽闭和黑暗,或许是想到战争现场和日本兵的尸体,我感受到了真切的恐惧——一种置身特殊环境的全方位的恐惧,而不是在孙吴北电厂单纯恐高的生理恐慌。朋友们一直说我是个胆子非常大的人,但那种恐惧还是让人难忘和后怕。当然,最终的坚持也是值得的,2021年再去那里,只见山体已塌方,隧道再也进不去了,这张照片也成为项目中带有原始战争痕迹且未被清理修缮的虎头要塞的唯一记录。
侵华日军虎头要塞被轰炸地下工事残迹,2017年10月 宋泽毅
1945年8月26日下午3时,距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后第11天,历时17天的虎头要塞战役结束,日本 苏联双方死亡人数均超过2000人(包括日方开拓团平民)。至此,深刻改变人类历史的第二次世界大战逐渐走向结束。
回想2017 年秋的拍摄,整体是顺利的。得到许多热心的专业人士和老百姓的帮助,加上自己也有坚定的信念和创作的热忱,虽然在拍摄效率和影像风格上走了一些弯路,但仔细想来,第一次尝试大范围地理移动下的文献摄影创作,这些都是必经的过程。这也为随后的创作提供了极其宝贵的经验,为完成这个项目提供了信心保障。
五、历史的细节:客观现状与影像再现的互动
第二次拍摄选择在2018 年春季进行。4 月 28 日,我从北京驱车抵达通辽,次日抵达齐齐哈尔,并于当天下午对齐齐哈尔嫩江 504 大桥和昂昂溪区的建筑进行了初步调研,感觉拍摄难度很大。沙俄时期和伪满时期的建筑混在昂昂溪地区,加之周围各种现代建筑、附属电力、照明设施等,视觉元素颇为混乱,第二天在齐齐哈尔市区的拍摄也很不顺利,城市的扩张将拍摄点“吞噬”。艺术创作不同于一般的文物普查调研,当建筑未能符合视觉化简洁明晰的基本条件时,只会让人感到创作上的掣肘。在齐齐哈尔的两天基本没有收获。半年前,经过了一系列磨砺和锤打,本以为创作会变得从容、高效,可是除了天气以外,多变的空间环境也成为拍摄的大敌。
5月1日,我驱车从齐齐哈尔出发,前往博克图。博克图位于大兴安岭腹地,是向西前往海拉尔的必经之路,那里是沙俄时期中东铁路的重要节点站,是日军的重要联络补给基地。
乌奴耳要塞二道梁主阵地火炮观测井遗址地下部分,2021年9月 宋泽毅
二战末期资源供给吃紧,二道梁子主阵地工事内部大多没有钢筋加强。
5月2日上午,我完成了对乌奴耳要塞的拍摄。乌奴耳要塞是伪满时期唯一不在边境的日军筑垒地域,同时也是规模最大且尚未完工的要塞。我选取的拍摄点叫二道梁,是乌奴耳要塞的主阵地,规模很大。到达之后我看到非常震撼的一幕:一袋袋水泥堆成圆形的临时防御阵地,73年后依然保持着袋装水泥的外形,足见当时应战之仓促。乌奴耳要塞的永备工事更令人震惊,在硕大的、被苏军炸毁的废墟中看不到一根钢筋,这和海拉尔要塞的铜墙铁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即将战败的日本已经没有资源和能力修筑这个巨大的内陆要塞群了。又一次,建筑像镜面一样反射出历史错综复杂的细节。
下山后驱车前往绰源机场。办理防火证耗费了很长时间,到达机场时已经下午5 点。虽然机场的整体规制都比较相似,但是绰源机场还是令我感到震撼:这座机场刚完工不久日本即战败,宽阔笔直的混凝土跑道依旧保存完整,机库依次排列在跑道南侧,跑道的一端还留着施工时压实地基用的混凝土碾子。为了获取尽可能高的视点,我把相机安装在三脚架上举起来拍摄。在跑道的尽头,一片浓云正好飘过,我迅速按下快门,得到了一张极具戏剧化光线的照片,它和项目里其他照片的光效都不一样,但我欣然接受这种略带戏剧性的现场感,波谲云诡的光感似乎正匹配了绰源机场在二战终章里的命运。
侵华日军绰源军用机场遗址,2018年5月 宋泽毅
该机场于1942年建成,机场主跑道长度1500米、宽度70米,共设有机库18个,为目前保存最完好的伪满时期日军军用机场。
随后几天,我们还相继去了海拉尔、敖包山、阿尔山等地拍摄。其中,花炮台阵地是阿尔山的主阵地,军事地位非常高。当时还没有道路通向阵地,我们也是费尽周折徒步到达。没有清理的工事阴森可怖,被炸得稀碎的混凝土似乎随时要掉下来。5 月的东北乍暖还寒,地面还有大量的冰,隧道顶部的冰溜也有几十厘米长,掉下来准能戳破头皮。但无论如何,我还是很庆幸能够拍到修缮施工前的花炮台阵地。这批照片不管是在摄影创作本身层面,还是在文献价值层面,都有着重要的留存意义。讲一个题外话,花炮台阵地的照片在第一次公开展览的时候被放大到1.7 米宽,不同于在屏幕上的观感,建筑的质感和体量在相纸的呈现下被充分释放,引得许多人驻足观看。不少人问我用什么设备、光圈多少,还有很多人啧啧赞叹:“质感真好,像油画!”他们好像并不关心展览的内核,甚至不关心图片的说明,让我想起纪录片《战地摄影师》里的场景——富丽堂皇的展览大厅,人们端着香槟,欣赏着詹姆斯·纳切威(James Nachtwey)照片里的死亡与苦难。
侵华日军阿尔山要塞花炮台阵地遗址,2018年5月 宋泽毅
该工事修筑于1940—1944年间,主体建筑长170米,是一处拥有指挥部、反坦克壕、坦克库、观察 所、发电室及营房的永久军事工事。该阵地协同阿 尔山要塞群形成一道西部防线,确保当时伪满“首 都”长春(时称“新京”)的安全。
离开花炮台阵地,我继续前往南兴安隧道碉堡,拍摄结束后南下五岔沟机场,也就是2015年夏天偶然发现的那个日伪机场。再次看到那些熟悉的“飞机包”,有一种创作动机发乎于此,创作实践完结于此的感觉。只不过,在机库附近拍摄的79张照片中,最终选中的还是第一张。这样的事情在拍摄过程中经常发生,不管之后如何斟酌角度、选择场景,第一张的感觉似乎总是最直接、最准确的。
六、回响:消逝的遗迹与摄影的使命
2019 年秋季,我又进行了第三次集中拍摄,主要对2017年东线拍摄的部分地点进行补充,由南至北拍摄了珲春、东宁、绥芬河、牡丹江一线的边境阵地及军事设施。拍摄过程中,我还得到了解放军某部队的协助。2020年冬,我对731部队安达特别实验场进行了拍摄。2021年,项目获得国家艺术基金摄影创作项目的支持,我对整个边境地区重新进行了走访调研,用数字中画幅相机拍摄了高分辨率的影像,同时拍摄了大量的 4K 视频资料。2023年春,我对吉林白城、内蒙古兴安盟地区的侵华日军空军第七航空旅团相关遗迹进行了拍摄。
就在项目进行的几年中,这些侵华日军的建筑遗迹还在继续因为城市化和风雨侵蚀而迅速消失。海拉尔要塞伊东台阵地几乎消失在了商品房的水泥森林中。乌奴耳要塞、法别拉要塞、绥芬河要塞等诸多驻垒地域也都没有得到有效的保护,令人深感无奈。人类战争史上集中出现的火车炮、穹窖式410毫米巨炮,包括细菌武器以及731部队人体实验等罪恶行径都发生在这片土地上,摄影的证据属性和文献价值应当承载更多的历史责任。
侵华日军北部正面“第五国境阵地”碉堡残迹,2017年10月 宋泽毅
该碉堡属于小型丁级碉堡,外墙厚约0.4米,位于黑龙江省黑河市逊克县黑龙江南岸。 保存如此完好的低等级工事在边境筑垒地域中极为罕见。
遗憾的是,由于时代变革和摄影发布平台的改变,公众的注意力转向了手机方寸屏幕中对小我和个体的描摹,社交媒体发布的审核权被牢牢攥在了创作者手中,每个人都希望观众看到自己希望看到的形象,这种生态在流量的助推下颇具讨好谄媚之嫌,有些甚至故弄玄虚、矫揉造作。摄影语言的原始魅力被不断稀释,摄影变得寻常且无趣,那种时空交叠下的审慎冷静的摄影记录似乎成为一种不入流的“旧习俗”。
在这个项目中股市配资技巧,摄影并非最终的目的,我只是把它当成观照现实和理解世界的途径,我希望这些照片能变成一个折射人类历史残酷与复杂的镜面,变成让观看者“见所未见”的载体。当影像只专注于本体语言的优势时,它才会显得更为本分和庄重。
发布于:四川省天金策略提示:文章来自网络,不代表本站观点。